注:本系列文章只根据北京时代华文出版的《黄衣之王》,不是罗伯特·W·钱伯斯笔下的书中书:导致阅读过的人都发疯或死亡的《黄衣之王》。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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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誉修复者
The Repairer of Reputations
不要嘲笑那些疯子,他们只不过比我们疯得时间更久……仅此而已。
I
到1920年底,美国政府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温斯罗普总统执政最后几个月开始的计划。(2)当时整个国家都呈现出一片平静祥和的景象。每个人都知道,关税和劳工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和德国人的战争,以及对萨摩亚群岛的争夺都没有在公众情绪中留下明显的伤痕。诺福克军港被入侵的军队短时间占领之事也被淹没在了海军不断取得胜利的喜悦中。随后,冯·加登劳贝将军率领的侵略军在新泽西陷入困境的大好消息更是令人欢欣鼓舞。对古巴和夏威夷的投资已经得到了百分之百的回报。萨摩亚群岛作为一个海路储煤站也值得国家付出代价将其占领。现在整个国家都处在一种极佳的状态中,拥有充足的自卫能力。每一座海岸城市都拥有筑垒防御工事。军队依照普鲁士军事体系进行了整编,处于总参谋部的严格管控之下。正规军规模扩充到了三十万人,更有上百万人的预备役。由巡洋舰和战列舰组成的六支规模庞大的舰队游弋在控制关键航线的六片海域中。同时还有一支数量充足的蒸汽舰艇后备舰队控制国土近海水域。来自西部的绅士们至少不得不承认,一座用于训练外交官的学院就像训练律师的法律学校一样有必要被建立起来。
因此,我们在国外的代表不再是无能的爱国者。这个国家空前繁荣昌盛。芝加哥在第二次大火之后曾一度陷入瘫痪,随后又重新屹立在自己的废墟之上,变成一座尽显帝国气派的白色城市,比1893年为了世界博览会所建造的那座白城更加美丽。全国各地,优秀的建筑都在取代原先那些劣质简陋的房屋,就连纽约也不例外。公众突然兴起的对于美好事物的渴望将很大一部分现实的恐惧一扫而光。街道被拓宽夯实、铺设平整。路两旁竖起路灯,种植树木。一座座广场被设置在城市各处。杂乱的高架桥被拆除,由地下轨道取而代之。新的政府建筑和军营呈现出优美的外形结构。环绕曼哈顿全岛的一长串石砌码头变成了公园,为在此居住的人们提供了一份意外之喜。州政府对于电影和歌剧的资助获得了丰硕的成果。美国国家设计学院和同类型的欧洲机构已经非常相似。没有人会再羡慕艺术部长的职位,哪怕他在行政体系内有着很高的位阶,甚至在内阁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相比较而言,森林和野生动物保护部长的日子要舒坦得多,这全都要感谢新的国家骑警系统。与法国和英国签署的最新条约让我们获利丰厚;排除外国出生的犹太人,成为了国家自我保全的一项重要手段;苏安尼州作为新的黑人独立州得以建成;对移民的审查;新的入籍法案;行政权力的逐渐集中,所有这些都有助于国家的安定与繁荣。当政府解决了印第安人的问题,在一位战争时期前部长的运作下,一支支身穿土著服装的小规模印第安骑兵队代替了那些看似规模庞大,但早已名不副实,严重缺编的印第安人团。这也让整个国家大大松了一口气。在宗教国民大会之后,偏见和狭隘被埋入坟墓,善良和仁慈开始将纷争不断的各教派团结在一起。许多人认为新的千年终于到来了,至少在他们的美洲新世界里是这样。毕竟,这块大陆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对于美国而言,自我保全成为了立国的首要律法。但这也让合众国只能满怀歉意,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德国、意大利、西班牙和比利时在无政府的混乱中痛苦挣扎。而高踞于高加索山脉上的俄国则伸出自己的利爪,将它们逐一攫取。
纽约市在1899年夏天的标志性事件是高架铁路的拆除。1900年的夏天作为一个周期的结束,留在了许多人的记忆中。道奇雕像在那一年被移走了。随后的冬季,人们开始鼓动废除自杀禁令。这一活动在1920年4月取得了最终成果。当时的华盛顿广场上设立了第一家政府开办的死亡屋。
那天我从麦迪逊大街上阿切尔医生的家中走出来——这只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自从四年前我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时常会感到脑后和脖颈疼痛难忍。不过现在这些痛楚已经离开我有几个月之久了。医生送我出来的时候说我已经不需要再治疗。这样一句话根本不值得我付给他的诊费,这一点我也知道。但我还是丝毫不吝于这笔钱。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他最初犯的错误。当时我躺倒在硬质地面上,失去了知觉。人们把我抬起来。有人好心地用一颗子弹射穿了我的马的头颅。我被送到了阿切尔医生那里。他宣布我的大脑受到了影响,将我安置在他的私人精神病院里,迫使我作为一名精神失常者接受治疗。直到很久以后,他才认为我一切正常。我当然知道我的脑子一直都像他的一样好,或者可能比他的更好。他却只是开玩笑地说我是“为他付了学费”。在离开精神病院的时候,我微笑着告诉他,我会和他算这笔账。他却由衷地大笑起来,并请我隔段时间就给他打个电话。我照做了,并希望能够有机会把这笔账结清。他一直都没有给我机会。我告诉他,我会等下去的。
我很幸运,从马背跌落并没有给我留下严重的后果。实际上,这次事故反而彻底改变了我,让我的性格变得更好了。我不再是一个懒散的城镇青年,而是变得积极主动、精力旺盛、懂得自我节制,而更重要的是——这一点的确远比其他方面更重要——我变得雄心勃勃。现在只有一件事仍然让我感到困扰。我对这件事的担心和不安甚至会让我耻笑自己,但我还是会感到困扰。
在身体逐渐康复的过程中,我购买并第一次阅读了《黄衣之王》。我记得读过第一章以后,就觉得自己最好应该停下来。于是,我直接将那本书朝壁炉扔了过去。那本书撞上壁炉口的铁栅,落在炉台上的火光中。如果我没有在敞开的书页上瞥到第二章的词句,我可能再也不会读它了。但当我俯身将那本书捡起来的时候,我的眼睛立刻就盯死在了打开的扉页上。随着一声恐惧的叫喊——或者也许是因为过于锋利的喜悦感刺痛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急忙将这本书从煤块堆中抢出来,浑身颤抖着悄悄溜进我的卧室。我在那里将这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是哭又是笑,因为恐惧而全身颤抖。这种恐惧直到现在还是会向我发动突然袭击。这才是最让我感到困扰的——我无法忘记黑色星辰高悬在天空中的卡尔克萨。在那里,人们思想的阴影会在午后逐渐延长。两颗太阳沉入哈利湖中。我的意识将永远无法甩脱关于苍白面具的记忆。我祈祷上帝诅咒写下那本书的人。因为那个人用他美丽而惊人的创作诅咒了这个世界——这件造物中所陈述的真相是如此简洁,如此充满诱惑,它也因此而变得极尽恐怖——让整个世界都在黄衣之王的面前颤抖。当法国政府控制了刚刚流传到巴黎的译本时,伦敦的人们已经在如饥似渴地阅读它了。人们都知道这本书如何像传染病一样四处传播。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片大陆到另一片大陆,在这里成为禁书,在那里被查抄销毁,同时被新闻媒体和神职人员公开谴责,甚至被最激进的文学无政府主义者所排斥。这些邪异的篇章里并没有对任何道德准则的实际冒犯。它们也不曾宣扬任何教义和学说。在这本书中找不到任何可以明确让人感到愤慨的内容。人们无法根据任何已知的标准对它进行批判。人们不得不承认,《黄衣之王》中包含着关于艺术的至高无上的注解,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人类弱小的心灵不可能承受书中内容所造成的压力,更无法从这部书中找到健康和成长的力量,因为潜伏在这一字一句之间的乃是最纯粹的剧毒。的确,这部书的第一章看似平淡无奇,天真无邪,但这只是为了让随后的冲击具有更加可怕的效果。
我记得是在1920年4月13日,第一座政府死亡屋出现在华盛顿广场的南侧边缘,就位于伍斯特街和南第五大道之间。这个街区原先有许多老旧的建筑被改造成招待外国人的咖啡馆和餐馆。1898年冬,这片土地的所有权被政府获得。法国人和意大利人开的咖啡馆和饭店全都被推平了。整片街区被镀金的铁栏杆围住。变成了一座遍布草坪、花卉和喷泉的可爱花园。在这座花园的正中央树立起一栋白色的小建筑。它完全符合经典建筑结构。周围被一丛丛鲜花环绕。六根爱奥尼亚风格的圆柱支撑起屋顶。房子唯一的门户用青铜铸就。门前矗立着一组华丽的大理石群像——“命运三女神”。这是年轻的美国雕刻家鲍里斯·伊凡的作品。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在巴黎去世了。
当我走过大学区,进入广场的时候,刚好看到它的开业典礼。我寻隙穿过寂静的观众人群,却在第四大街被一名维持禁行线的警察拦住了。一个团的合众国枪骑兵排列成方形阵列,环绕在死亡屋周围。在一座面对着华盛顿公园的高台上站立着纽约州的州长。他的身后是纽约市长和布鲁克林的长官、警察局长、州属军队司令利文斯顿上校,以及合众国总统的军事助手布朗特将军,其指挥驻地位于总督岛(3),还有负责指挥纽约和布鲁克林卫戍部队的汉密尔顿少将、北河舰队司令布夫比上将、卫生部长以及国家免费医院负责人兰斯福德、纽约州参议员怀斯和富兰克林,再加上公共工程专员。那座高台由国家卫队的一支轻骑兵中队环绕着。
卫生部长显然是刚刚做了简短的致辞,现在州长做回应性的讲话,他的发言也到了尾声。我听到他说:“禁止自杀并对任何尝试自我毁灭的人施加惩罚的法律已经被废止了。政府承认,人们有可能会感到继续生存下去已经变成无法忍受的苦难——这可能是因为肉体的痛苦,也可能是出于精神的绝望。因而政府也认为,我们应该承认人有权利结束无法忍受的生存状态。我们还相信,将这样的人排除出人群也将有利于社会。自从相关法律颁布以来,合众国的自杀人数并未有所增加。现在政府决定在所有都市、城镇和乡村建立死亡屋。因绝望而陷于自我毁灭的人类生物每天都在死去。至于他们是否会接受这种救济手段,还有待观察。”他停顿一下,转向那幢白色的死亡屋。讲台下面依然是一片绝对的寂静,“没有痛苦的死亡就在那里等待着再也无法承受此生哀伤的人。如果那样的人欢迎死亡的到来,那么他就能在那里找到解脱之道。”然后,他猛然转向总统的军事助手,“我宣布死亡屋向公众开放。”最终,他再次面对人群,用清晰的嗓音高声说道,“纽约和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们,我在此代表政府宣布死亡屋正式开始运营。”
肃穆的沉默被一声严厉的喝令打破。轻骑兵们列队跟随在州长的座车后面。枪骑兵转向沿第五大街列队,等待卫戍司令官的命令。骑警跟随在他们身后。围观的人们都还在耷拉着脑袋,仔细端详用白色大理石建成的死亡屋。我离开人群,走过第五大道,沿着大道西侧前往布利克街,然后向右一转,停在了一家形制简朴的商店前面。这家店的招牌上写着:
霍伯克,盔甲匠人
我向店门里瞥了一眼,看见霍伯克正在他的小店铺深处忙碌着。就在我的目光投向他的时候,他也抬起头,一下子便看到了我。他浑厚而热情的嗓音立刻响了起来。“进来,卡斯泰涅先生!”他的女儿康丝坦斯起身来迎接刚刚走过门槛的我,伸出她的一只漂亮的小手来搀扶我。但我能够从她面颊上失望的红晕看出来,她等待的是另一位卡斯泰涅,我的堂亲路易斯。我向困惑的她露出微笑,赞扬了一条她正在依照一幅彩色拼图进行刺绣的彩带。老霍伯克正坐在那里,铆接一副破旧的护胫甲。那应该是一套古代盔甲的组件。他手中的小锤子在这家古香古色的店铺中不断发出令人愉快的叮当声。他放下锤子,又拿起一把小扳手忙活了一阵。甲片轻微的撞击声让我全身涌过一阵战栗的喜悦。我喜欢听到钢铁相互摩擦的旋律、木槌敲打在护胫甲片上的圆润声音,还有锁链甲凌乱的细碎声响。这是我来看望霍伯克的唯一原因。他这个人从没有引起过我的兴趣。康丝坦斯对我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对我而言,她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爱恋着路易斯。这一点的确引起了我的注意,有时候甚至会让我在夜晚无法入睡。但我心里明白,一切都会变好。我应该安排好他们的未来,就像我要安排妥当我的好医生约翰·阿切尔。无论如何,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如果不是那些敲敲打打的旋律对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我是绝不会费力在这个时候拜访他们的。我会在这里坐上几个小时,聚精会神地听了又听,直到一缕西斜的阳光落到这些镶嵌钢甲上。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太强烈了,几乎让我无法承受。我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一双眼睛失神地凝视着前方,不由自主地越睁越大。这喜悦延伸到了我的每一根神经里,几乎让我的精神彻底崩溃,直到那位老盔甲匠人的一些动作遮住了阳光。我便暗自战栗着,向后靠坐在椅子里,仔细倾听抛光布摩擦甲片的声音——“嗞!嗞!”锈斑被从铆接好的甲片上打磨下来。
康丝坦斯将彩带放在膝头,继续她的刺绣,不时会停下来,更加仔细地查看来自于大都会博物馆的那幅彩色拼图。
“这是做给谁的?”我问道。
霍伯克告诉我,他得到委任,成为了大都会博物馆的盔甲艺术家,所以现在他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修缮那家博物馆的盔甲藏品,另外他还得到了几位富有的收藏家的委托。现在他正进行修理的是一副著名盔甲上遗失已久的护胫甲。是他的一名委托人在巴黎塞纳河畔凯多赛码头上的一家小店里找到的。霍伯克亲自去与那家店主谈判,才争取到了这副护胫甲,让整套盔甲得以恢复完整。他越说越高兴,不由得放下了小锤,和我聊起了这副盔甲的历史。它能够一直追溯到1450年,从一个主人之手换到另一个主人之手,直到托马斯·班布里奇最终获得了它。当班布里奇的豪华收藏被出售的时候,霍伯克的这名委托人将它买下。从那时起,霍伯克就一直在寻找失踪的护胫甲,直到几乎是在偶然的情况下,他终于在巴黎如愿以偿。
“你甚至还不确定这副护胫甲是否真的存在,但仍然一直在坚持寻找它?”我问道。
“当然。”他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这是我第一次对霍伯克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你一定是知道它值不少钱吧。”我又试探着说道。
“并不,”霍伯克笑了起来,“我寻找它的乐趣在于它本身就是我的奖品。”
“难道你对财富没有野心吗?”我微笑着问。
“我的一颗野心是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盔甲工匠。”他严肃地回答道。
康丝坦斯问我是否看到了死亡屋的开业仪式。她今天早晨注意到骑兵从百老汇经过。那时她就很想去看看在华盛顿广场举行的仪式。但父亲要求她留下来把彩带绣完。她只好服从了父亲的命令。
“你在那里看到你的堂亲卡斯泰涅先生了吗?”她问道。我察觉到她柔软的眼睫毛在以最微弱的幅度颤抖。
“没有,”我有些不太在意地回答道,“路易斯的团正在被调往韦斯特切斯特县。”说完我就站起身,拿起了帽子和手杖。
“你还想去楼上看看那个神经病么?”老霍伯克笑着问道。如果霍伯克知道我是多么不愿意听到“神经病”这个称呼,他肯定绝不会在我面前这样说。这个词总是会引发我内心中一种特殊的情绪,一种我不想去解释的情绪。不管怎样,我还是低声做了回答:
“我觉得,我应该去看一下怀尔德先生。”
“那个可怜人,”康丝坦斯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生活对他来说一定非常艰难。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一年又一年,贫困、残疾,还几乎精神失常。你的心真好,卡斯泰涅先生,愿意常常来看看他。”
“我觉得那个家伙不是什么好人。”霍伯克说着,再次抡起了他的锤子。我听到护胫甲片上再次响起那美妙的叮当声。等到他敲打了一番之后,我才说道:
“不,他并不坏,而且没有半点精神失常。他的意识就像一个神奇的房间。他能够从那里拿出珍贵的宝物。如果能取得那样的宝物,你和我会宁愿付出数年的生命。”
霍伯克大笑起来。
我有些失去耐心了,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他知道许多其他人一无所知的历史。无论多么琐碎细微的东西,都无法逃脱他的搜寻。他的记忆是绝对不会有错漏的,可以精确到每一个细节。如果人们知道在纽约有这样一个人,他将会得到无穷无尽的荣誉和尊敬。”
“胡说。”霍伯克喃喃地说着,一边在地上寻找一颗丢失的铆钉。
“那么这会是胡说吗?”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心情,“当他说,通常被称为‘王子纹章之甲’的镀珐琅盔甲遗失的腿甲和护腿能够在一个塞满了生锈的剧院道具、破烂的炉子和拾荒者堆放垃圾的阁楼里找到,而那个阁楼就在佩尔街的时候,这还会是胡说吗?”
霍伯克的锤子掉在了地上。不过他极为镇定地将锤子捡起来,并问我是怎么知道那副腿甲和左侧护腿与“王子纹章之甲”分离了。
“是怀尔德先生向我提起,我才知道的。他说它们就在佩尔街998号的阁楼里。”
“胡说。”霍伯克喊道。但我注意到他的手在皮围裙下面微微颤抖。
“那这也是胡说吗?”我愉快地问道,“当怀尔德先生不断称你是阿文郡侯爵,称康丝坦斯小姐……”
不等我把话说完,康丝坦斯已经站起身,满脸都写着恐惧。霍伯克看着我,慢慢抚平了他的皮围裙。“这不可能,”他说道,“怀尔德先生也许知道许多事情……”
“比如关于盔甲的事情,关于‘王子纹章之甲’。”我微笑着插口道。
“是的,”霍伯克继续缓慢地说道,“也许他也懂得盔甲。但他对阿文郡侯爵的事讲错了。就像你所知道的,阿文郡侯爵在多年以前杀死了诽谤他妻子的人,然后去了澳大利亚。在那里,他先于妻子去世了。”
“怀尔德先生错了。”康丝坦斯也喃喃地说着。她的嘴唇一片苍白,但她的声音甜美而平静。
“如果你们高兴,那我们尽可以达成一致,在这件事上,怀尔德先生错了。”我说道。
II
我爬上三段残破的楼梯。在这里,我爬上爬下已经有许多次了。然后我敲了敲走廊尽头的那道小门。怀尔德先生打开门,我走了进去。
他将门上的两把锁闩好,又推过一只沉重的箱子将门顶住,然后才坐到我身边,用他那一双浅色的小眼睛看着我的脸。他的鼻子和面颊上出现了五六道新的伤痕,支撑起他的人工耳朵的银丝也错了位。我觉得他的样子从没有这样迷人,又这样令人毛骨悚然。他没有耳朵,那双套在细银线上的人工耳朵突出在他的头侧,是他的弱点之一。它们是用蜡做成的,被涂成略带浅黄的粉红色。但他的整张脸是黄色的。他也许可以因为自己左手上的那几根人工手指而感到得意。其实那只手根本就没有手指,但看样子这丝毫没有造成他的任何不便。而且他对自己的蜡质耳朵似乎也很满意。他的个子很矮小,几乎比十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但他的手臂肌肉相当发达,大腿更是像运动员一样粗壮。而怀尔德先生最令人感到奇异的还是他的头——一个拥有惊人智力和学识的人竟然会有这样一颗头颅。他的前额扁平,头顶尖小,就像是许多因为弱智而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不幸的人们一样。有许多人说他是疯子,但我知道,他就像我一样心智健全。
我并不否认他有些古怪。他固执地留下了那只母猫,还有些狂热地不断逗弄它,直到它像魔鬼一样扑到他的脸上。这一点肯定相当怪异。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豢养那只猫,也不知道他将自己和这只脾气又坏又凶的食肉兽一起关在房间里有何乐趣可言。我曾记得有一次,我正在牛油蜡烛的光亮下研读一份手稿,当时我抬头瞥了一眼,看见怀尔德先生正一动不动地蹲在他的高脚椅上,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那只猫从火炉前站起来,匍匐着向他爬过去。她的肚子贴在地上,蜷缩起来,身体微微颤抖。不等我有所动作,她猛地向怀尔德先生的脸上蹿过去。一人一猫嚎叫着、吐着白沫在地上翻滚,抓挠踢打,直到那只猫尖叫一声,逃到了橱柜下面。怀尔德先生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四肢紧缩在身体旁边,就像是濒死蜘蛛的腿。他可真是奇怪。
怀尔德先生这时又爬上了他的高脚椅,将我的脸仔细审视了一番,拿起一本页角卷起的账簿,将它打开。
“亨利·B.马修斯,”他念道,“怀索特簿记员,怀索特公司,教堂装饰品商人。于四月三日来访。名誉在赛马场受损。被别人知道是一名逃债者。名誉将于八月一日得到修复。预付费用五美元。”他翻过一页,用人造指节划过密密麻麻的字迹。
“P.格林尼·杜森博里,新泽西州菲尔比奇的福音牧师。名誉在博维利受损。要求尽快修复。预付费用一百美元。”
他咳嗽了一下,又念道:“于四月六日来访。”
“看样子你不会缺钱了,怀尔德先生。”我带着探询的口气说道。
“听着。”他又咳嗽了一声。
“C.汉密尔顿·切斯特太太,纽约市切斯特公园。四月七日来访。名誉在法国迪耶普受损,将于十月一日得到修复。预付费用五百美元。
“注意:C.汉密尔顿·切斯特,美国‘雪崩号’船长,预定十月一日从南海中队返家。”
“看样子,”我说道,“名誉修复者的收入还真不错。”
他的浅色眼睛盯住了我。“我只是想向你证明,我是对的。你说当一位名誉修复者不可能成功。即使我完成了特定的案例,我所付出的也会超过获得的。到现在为止,我已经雇佣了五百人。他们的薪水很低,但他们的工作热情都很高——这份热情有可能来自于他们的恐惧。这些人会进入每一片阴影,每一个社会阶层。其中一些甚至是最高级的社会神殿的支柱;另一些则是金融世界的支撑和骄傲;还有一些人在梦幻与才华的世界中拥有毋庸置疑的影响力。从回应我的广告的人们之中,我可以从容不迫地把他们挑选出来。这很容易,他们全都是懦夫。如果我愿意,我能够在二十天之内将我的雇员数量扩充三倍。所以你看,那些人保住了自己良好公民的声誉,我则获得了我的报酬。”
“他们也许会与你为敌。”我做出合理的推测。
怀尔德先生用拇指揉搓了一下变形的耳朵,调整了这件蜡制品的形状,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我觉得不会。我很少会使用鞭子,而且也只会用一下。更何况,他们喜欢他们的报酬。”
“你是怎样使用鞭子的?”我问道。
片刻间,他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一双眼睛仿佛缩小成了两点绿色的火花。
“我邀请他们过来,和我聊聊天。”他轻声说道。
一阵敲门声响起。怀尔德先生立刻恢复了那种和蔼可亲的表情。
“是谁?”他问道。
“思泰莱特先生。”门外的人应道。
“明天再来。”怀尔德先生说。
“不可能。”门外的另一个人开了口。但怀尔德先生的一声厉喝让他立刻恢复了沉默。
“明天再来。”怀尔德先生重复道。
我们听到有人从门前走开,转过了楼梯拐角。
“那是谁?”我问道。
“阿诺德·思泰莱特,伟大的《纽约日报》的所有者兼主编。”
他用没有手指的手轻轻敲了一下手中的账簿,又说道:“我给他的薪水非常低,但他认为这是一笔好交易。”
“阿诺德·思泰莱特!”我惊愕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怀尔德先生得意地咳嗽了一声。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只猫又走了过来,抬起头看着他,发出一声咆哮。怀尔德先生从高脚椅上爬下来,蹲在地上,将那只怪物抱在臂弯里,轻轻爱抚它。猫停止了咆哮,转而发出响亮的“呜呜”声。随着怀尔德先生的抚摸,这种声音也越来越大。
“那些记录在哪里?”我问道。他朝桌上一指。我第一百次拿起了那一捆手稿,看到上面的标题:
美利坚王朝
我一页一页地阅读着这些磨损严重的手稿。它们的磨损全部来自于我。虽然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对这些手稿中的内容了然于心,从“来自于毕宿星团的卡尔克萨,哈斯塔,以及毕宿五”到“路易斯·德·卡瓦多斯·卡斯泰涅,出生于1877年12月19日”,我无不熟知。但我还是会如饥似渴、全神贯注地阅读它,偶尔会将它的某一部分朗读出来。尤其让我凝神细读的是“希尔德雷德·德·卡瓦多斯,第一继承人”,等等。
我读完之后,怀尔德先生点点头,又咳嗽起来。
“说到你合法的野心,”他问我,“康丝坦斯和路易斯如何了?”
“康丝坦斯爱他。”我只回答了这样一句。
怀尔德先生膝头的那只猫忽然转身来抓他的眼睛。他将猫扔掉,爬上我对面的椅子。
“还有阿切尔医生!不过这件事你随时都可以处理掉。”他又说道。
“是的,”我说,“阿切尔医生的事情可以等一等。我现在要注意的是我的堂亲路易斯。”
“是时候了。”他从桌上拿过另一本账簿,迅速翻看里面的内容。
“我们现在和一万人有联系,”他嘟囔着,“在第一个二十八小时里,我们能够依靠的有十万人,到了四十八小时,这个州会被完全调动起来。随后是这个国家。但这一部分不行,我说的是加利福尼亚和西北部。那里也许再也不应该有居民了。我不会给他们黄色印记的。”
血涌上了我的头顶。但我只是说道:“一把新笤帚可以把房间打扫干净。”
“恺撒和拿破仑的野心也无法与他相比。除非控制了所有人的意识,甚至是他们还没有出现的想法,否则它绝不会善罢甘休。”怀尔德先生说。
“你是在说黄衣之王。”我颤抖着呻吟了一声。
“他是一位以皇帝为奴仆的君王。”
“侍奉他将令我满足。”我回应道。
怀尔德先生用自己残疾的手揉搓着耳朵,忽然猜测道:“也许康丝坦斯并不爱他。”
我想要说话,但下方的街道上突然奏响的军乐淹没了我的声音。是第二十龙骑兵团。他们原先驻扎在圣文森特山,现在他们从韦斯特切斯特县换防回来,要前往东华盛顿广场的新军营。这是我的堂亲所在的团。他们团里都是一些好小伙子,头戴威武的毛皮高帽,穿着浅蓝色的紧身上装和有黄色双条纹的马裤。这让他们的四肢显得更加强壮有力。团里的每支骑兵队都装备着骑枪,金属枪尖上飘扬着黄色和白色的燕尾旗。军乐队走过街道,演奏着团队行军曲。随后是上校和参谋。他们的坐骑排成密集队形,马蹄有节律地踩踏着地面。他们动作一致地点着头,燕尾旗在他们的枪尖上飞舞。骑兵们坐在漂亮的英国马鞍上,因为在韦斯特切斯特的农田中进行的那些不流血的战役,现在他们的面孔看上去就像浆果一样紫红而健康。他们的佩剑撞击马镫,形成一种整齐的奏鸣。马刺和卡宾枪的轻微撞击声混杂在其中,让我感到异常愉悦。我看到路易斯和他的中队走在一起。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军官。怀尔德先生骑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也在一言不发地看着路易斯。路易斯在队伍中转过头,直盯着霍伯克的店铺。我能够看到他被太阳晒黑的面庞上泛起了红晕。我相信康丝坦斯一定也在透过窗户看着他。一排排士兵从我们面前经过。终于,最后一面燕尾旗也消失在南第五大道中了。怀尔德先生从椅子上爬起来,将顶门的箱子拽开。
“好了,”他说道,“你应该去看看你的堂亲路易斯了。”
他打开门锁。我拿起帽子和手杖,进入走廊。楼梯一片漆黑。我摸索着,一脚踏在一团柔软的东西上。那东西嚎叫一声,朝我吐口水。我朝那只猫发出充满杀意的一击。但我的手杖抖动了一下,在楼梯扶手上撞碎了。那只怪物跑回到了怀尔德先生的房间里。
再次走过霍伯克的房间门口,我看见他还在敲打盔甲。但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来到布利克街上,又一直走到伍斯特街,从死亡屋旁边穿过华盛顿花园,回到我在本尼迪克的家里,舒服地吃了一顿午餐,看了《先驱日报》和《流星日报》。最后我来到卧室的钢制保险柜前,设置好时间组合。这三又四分之三分钟是必须等待的。当时间锁打开的时候,那将是我的黄金时刻。从我设置好时间的那一刻,直到我抓住把手,将牢固的钢制门板拉开的时候,我都处在一种狂喜的期待中。在天堂中度过的时刻一定就是这样的。在这段时间结束时,我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我知道这个巨大的保险箱里为我收藏着什么——只为我一个人。当保险柜门打开时,这种来自于等待的强烈喜悦不可思议地进一步得到了加强。这时我会从天鹅绒软垫上捧起一顶纯金铸造的王冠,上面镶嵌的钻石让它更加光辉灿烂。我每天都会这样做,而这种等待和终于触碰到王冠的喜悦每天都在增强。这是万王之王的冠冕,它只属于皇帝的皇帝。黄衣之王也许对它不屑一顾,但他忠实的仆人终将戴上这顶王冠。
我将王冠抱在怀中,直到保险箱上的闹钟发出刺耳的铃音。随后我只能温柔而骄傲地将它放回到保险箱里,关上钢制箱门,再缓步走回到我的书房中,俯身在窗台上,眺望对面的华盛顿广场。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倾泻在房间里。一阵微风拨动了公园中的榆树和枫树的树枝。现在那些树枝上还都是幼芽和嫩叶。一群鸽子在耶德逊纪念教堂的塔楼周围盘旋,有时落在紫色屋瓦上;有时一直转着圈飞到大理石拱门前的莲花喷泉旁边。园丁们正在喷泉周围的花床上忙碌着。刚刚被翻过的土壤散发出有些刺激性的甜美气味。一部除草机被一匹肥壮的白马牵拽着,叮叮当当地驶过翠绿的草坪。洒水车将细雨般的清水洒落在沥青道路上。那个应该是代表朱塞佩·加里波第的怪异雕像,已经在1897年被彼得·史蒂文森的雕像所取代。现在许多孩子正在那座雕像旁的春日阳光中玩耍。一些照顾婴儿的年轻女孩子推着精致的婴儿车,却丝毫不在意车中那些面色苍白的小婴儿。她们的注意力也许都在那六个懒洋洋地坐在长椅上的龙骑兵身上。透过树梢,我还能看见华盛顿纪念馆在阳光中像白银一样闪闪发亮。更远处,位于广场的东部边缘就是用灰色石料建成的龙骑兵军营。旁边的白色花岗岩炮兵马厩里显得非常热闹。各种色彩正在那里不停地往来穿梭。
我看着广场对面角落里的死亡屋。有一些满怀好奇的人还在镀金的铁栏杆外面流连。不过通向白色小屋的道路上空无一人。我看着水光粼粼的喷泉。麻雀们已经找到了这个新的浴池。现在喷泉的池子里挤满了那种铁锈色羽毛的小东西。两三只孔雀正走过草坪。一只色彩单调的鸽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位命运女神雕像的手臂上,看上去就像是那座石雕的一部分。
就在我不经意地转过头的时候,死亡屋围栏门口那些好奇的看客中间发生了一点骚乱。我的注意力也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一位年轻人走进了镀金的铁栏杆,正沿着通向死亡屋青铜门户的碎石小路前进。我能看出他的步伐很紧张。在命运女神的雕像前,他停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那三副神秘的面孔。那只鸽子从雕像的手臂上飞起来,转了几圈,向东方飞去了。年轻人用双手捂住面孔,犹豫着跳上了大理石台阶。没过多久,青铜门就在他的身后关闭了。半个小时以后,那些在外面观望的人全都没精打采地走开了。只有那只受到惊扰的鸽子回到命运女神的手臂上。
在晚餐前,我戴上帽子,去公园稍作散步。当我走过广场中央的大道时,一队军官从我身边经过。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喊道:“你好,希尔德雷德。”然后他走回来和我握手——是我的堂亲路易斯。他微笑着,用他的马鞭轻敲着带马刺的鞋跟。
“我们刚刚从韦斯特切斯特回来,”他说道,“过了一阵田园生活,你知道的,许多牛奶和酸奶油,戴着太阳帽的挤奶姑娘。你对她们说她们很漂亮,她们就会说‘是吗?我可不这么觉得。’我在吃一大块肉眼牛排的时候差点儿被撑死。有什么新闻吗?”
“什么都没有,”我愉快地回答,“今天上午我看到你的团回来了。”
“是吗?我没有看见你。你在哪里看到的?”
“在温德尔先生家的窗口。”
“哦,天哪!”路易斯变得有些急躁起来,“那个人根本就是个疯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他看出了自己的失言让我感到气恼,便急忙请求我的原谅。
“真的,老伙计,”他说道,“我不是要诽谤一个你喜欢的人,但根据我的人生经验,我完全看不出你和怀尔德先生有什么共同之处。就算是说得再好听,他也不是一个教养良好的人。他畸形得可怕,只有犯罪的疯子才会有他那样的头。你自己也知道,他曾经在精神病院待过……”
“我也在那里待过。”我平静地打断了他。
片刻之间,路易斯显得既惊讶又困惑。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在我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
“你被完全治愈了……”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又被我打断了。
“我想,你的意思应该是医生也承认,我从来没有发过疯。”
“当然,这……这就是我的意思。”他笑着说。
我不喜欢他的笑声,因为我知道他是在强迫自己笑出来。不过我还是和蔼地点点头,问起他要去哪里。路易斯抬头看看他的兄弟们。现在那些军官已经快要走到百老汇了。
“我们想要去尝尝布鲁斯维克鸡尾酒。不过和你说实话,我很想找个理由去看看霍伯克。来吧,你来当我的理由好了。”
我们发现霍伯克正穿着一身整洁的春装,站在他的店铺门口嗅着空气。
“我刚决定在晚饭前带康丝坦斯去散散步。”他如此回答了路易斯一连串的问题,“我们想要在北河边上的公园台地走一走。”
就在这时,康丝坦斯出现了。当路易斯俯身亲吻她戴着手套的纤细手指时,她的脸色忽而变白,忽而又变成幸福的蔷薇色。我想要找个借口离开,宣称我在上城区还有一个约会。但路易斯和康丝坦斯完全不听我说些什么。我意识到,他们想要我留下来,吸引霍伯克的注意。不过这样我也能盯住路易斯。于是,当他们叫住了一辆马车要去春日街的时候,我便跟他们上了车,坐到盔甲匠的旁边。
公园的景色相当漂亮,尤其是能够俯瞰北河码头的花岗岩台地。它从1910年开始修建,到1917年秋季才告竣工。现在这里已经成为了这座大都市中最受欢迎的休闲散步场所之一。它从炮台一直延伸到109号大街。从这里不单能够欣赏河岸的景色,还能一直眺望到新泽西岸边的风光,甚至于对面的高地。这里的树林中零星分布着不少咖啡馆和饭店。每周两次,驻防在这里的军乐队会在工事矮墙上的凉亭中演奏乐曲。
我们坐在谢里丹将军骑马的雕像脚下的长椅上晒太阳。康丝坦斯让遮阳伞倾斜过来,遮住眼睛,和路易斯轻声絮语。别人根本不可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老霍伯克倚在自己的象牙头手杖上,点燃了一支上等雪茄。他也递给我一支雪茄,被我礼貌地拒绝了。我的脸上挂着空洞的微笑,看着太阳渐渐低垂到史坦顿岛的林地上方。整片港湾被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水面上的船帆映射着阳光,变成一个个温暖的亮点。
双桅船,纵帆船、游艇、笨重的渡船。所有这些船的甲板上都站满了人。铁路驳船上面承载着一串串褐色、蓝色和白色的货运车厢。豪华庄重的游轮、外观简陋的货轮、近海小火轮、挖泥船、平底船,还有港湾中无所不在、肆意横行的小拖船不停地喷着白烟,拉响汽笛。目力所及之处,波光粼粼的水面不断被这些船只搅动着。只有一支白色舰队默默地停泊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和这些匆匆忙忙的帆船、轮船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康丝坦斯快活的笑声将我从白日梦中惊醒过来。
“你在看什么?”她问我。
“没有……在看舰队。”我微笑着说。
路易斯开始向我们讲解那些舰船。他以总督岛上的红堡为基点,依照舰船的远近位置逐一进行解说。
“那艘像雪茄一样的小家伙是鱼雷艇。”他说道,“这里一共有四艘这样的鱼雷艇,分别是‘大海鲢’、‘猎鹰’、‘海狐’,和这艘‘章鱼’号。前面的炮艇是‘普林斯顿’号、‘查普兰’号、‘静水’号和‘伊利’号。旁边是巡洋舰‘法拉格特’号和‘洛杉矶’号。前面是战列舰‘加利福尼亚’号和‘达科他’号。‘华盛顿’号是旗舰。停在威廉姆城堡旁边的那两艘体型短粗的是双炮塔浅水重炮舰‘可怖’号和‘壮丽’号。后面是撞击舰‘奥西奥拉’号。”
康丝坦斯看着他,一双美目中闪耀着深深的赞许。“一个军人竟然要懂得这么多东西。”她说道。我们全都笑了起来。
路易斯站起身,向我们点了一下头,随后就向康丝坦斯伸出一只手臂。他们沿着河边的矮墙漫步向远处走去。霍伯克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向我转过头。
“怀尔德先生是对的。”他说道,“我找到了‘王子纹章之甲’丢失的腿甲和左侧护腿,就在佩尔街一个堆满旧垃圾的破烂阁楼里。”
“998号?”我微笑着问。
“是的。”
“怀尔德先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我说道。
“对于这个极为重要的发现,我要向他致以感谢。”霍伯克说道,“我还打算请他享受这件事为他带来的名誉。”
“他不会为此而感谢你的。”我严厉地说道,“请不要对此多费唇舌。”
“你知道它的价值有多大吗?”霍伯克问。
“不知道,也许五十美元吧。”
“它价值五百美元。而如果有人能够让‘王子纹章之甲’恢复完整,它的拥有者愿意付给那个人两千美元。这份奖金也应该属于怀尔德先生。”
“他不想要!他拒绝接受!”我恼怒地说道,“你对于怀尔德先生有什么了解?他不需要这笔钱。他很富有——或者如果他愿意,他会比除了我以外的任何活人都更加富有。我们为什么要在乎钱……我们所在乎的,他和我,只要等到,等到……”
“等到什么?”霍伯克惊疑地问道。
“你会看到的。”我又恢复了警惕。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很像是阿切尔医生的样子。我知道他认为我的精神有些问题。不过他没有说出“神经病”这个词。这也许是他的运气。
“不,”我回答了他没有说出口的问题,“我并非是精神有缺陷。我的意识就像怀尔德先生一样健康。我只是不屑于细说还没有到手的东西。这项投资的回报可不仅仅是黄金、白银和珍贵的宝石。它将确保一个大陆,半个地球的快乐与繁荣!”
“哦。”霍伯克说道。
“而且最终,”我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它将确保整个世界的快乐。”
“顺便也能成就你自己和怀尔德先生的快乐与繁荣?”
“没错。”我微笑着说道。但这名盔甲匠的腔调真让我想要掐死他。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以非常温和的口吻说:“卡斯泰涅先生,为什么你不放弃你的书本和研究,去山里或者其他地方做一次远足?你曾经很喜欢钓鱼。你可以在兰利奇钓几条鳟鱼啊。”
“我已经不再喜欢钓鱼了。”我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火气。
“你曾经对许多事情都感兴趣,”他继续说道,“运动、游艇、射击、骑马……”
“自从那次落马以后,我就再也不对骑马有兴趣了。”我平静地说。
“啊,是啊,那次落马。”他重复着我的话,将目光从我身上转开。
我感觉这些胡说已经够多了,便将话题转回怀尔德先生。但霍伯克再一次审视我的脸,而且他的态度显得非常无礼。
“怀尔德先生。”他说道,“你知道他今天下午干了什么?他来到楼下,在前厅大门上钉了一块招牌。就在我的招牌旁边。那上面写着:
怀尔德先生
名誉修复者
第3道铃
你知道名誉修复者能做些什么吗?”
“我知道。”我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回答道。
“哦。”他又这么说了一声。
路易斯和康丝坦斯不紧不慢地走了回来,问我们是否愿意和他们一起走走。霍伯克看了看自己的表。与此同时,一股青烟从威廉姆城堡的窗口喷射出来。落日炮的轰鸣在水面上翻滚而过,又得到了对面高地的回应。旗帜从旗杆顶上落下。战舰的白色甲板上响起了喇叭声。新泽西岸边亮起了第一批电灯。
当我与霍伯克返回城里的时候,我听到康丝坦斯低声对路易斯说了些什么。具体内容我完全没有听清。不过路易斯悄声说了一句“亲爱的”作为回应。通过广场的时候,我再一次与霍伯克走在前面。我听到身后又传来喃喃的“甜心”和“我的康丝坦斯”。我知道,是时候和我的堂亲路易斯说些重要的事情了。
III
五月初的一个早晨,我站在卧室里的钢制保险柜前面,试着戴上了那顶黄金宝石王冠。我转向镜子,看到那一颗颗钻石映射着火光。精心打造的金冠如同我头顶上一只燃烧的光环。我记得卡米拉痛苦的尖叫,还有回荡在卡尔克萨昏暗街道上那些恐怖的辞句。它们是第一章的结尾。我不敢去想后面的内容。即使是在春日的阳光中,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被熟悉的物品所包围,窗外传来让人安心的街头噪音,仆人们的声音也不时出现在外面的走廊中,我还是不敢。那些有毒的一字一句缓缓滴落进我的脑海,就如同死亡的甜蜜汁液滴落在床单上,立刻被吸收干净。我颤抖着,从头上取下王冠,抹了抹前额。但我还是不住地想着哈斯塔和我应有的野心。我回忆起自己上一次离开怀尔德先生时他的样子。他的面孔全都破烂了,被那个邪恶的怪物抓得鲜血淋漓。他所说的——啊,他说的那些话!保险柜中的警铃开始发出刺耳的尖鸣。我知道时间到了。但我不会在意这种事。我将闪闪发光的冠冕戴在头上,挑衅地转向镜子。我在镜子前面站立了很长时间,用我自己的眼睛观察我面孔的变化。这面镜子映照出一张很像是我的脸,但更加苍白,而且是那样消瘦,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他是谁。与此同时,我一直紧咬牙关重复着:“日子到了!日子到了!”保险柜中的警铃还在吵个不停。钻石闪闪发光,火焰在我的眉毛以上燃烧。我听到一扇门被打开,但并没有留意去看。直到我发现两张脸出现在镜子里——另一张脸来到我的肩膀后面,另外两只眼睛盯住了我的眼睛。我像闪电一样转过身,抓起梳妆台上的一把长匕首。我的堂亲面色苍白地向后跳去,高声喊道:“希尔德雷德!上帝啊!”随着我的手落下,他又说道,“是我,路易斯,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一言不发地站立着。仿佛我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话。他走上来,从我手中拿走了匕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温和地问道,“你生病了吗?”
“没有,”我回答道。但我怀疑他是否会认真听我的话。
“来吧,来吧,老伙计,”他喊道,“摘下这顶黄铜王冠,到书房去待一会儿。你要参加化装舞会吗?这些戏台上的玻璃珠又是怎么回事?”
一方面,我很高兴他以为这顶王冠是用黄铜和玻璃制造的。但我还是不喜欢他这样想。我让他从我的手中将王冠拿走,知道现在迎合一下他才是最好的办法。他将华美的王冠抛向半空,再用手接住,然后微笑着转向我。
“它至少值五十美分,”他说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从他的手中拿过王冠,放进保险柜,关紧厚重的钢制门……地狱般的警铃声立刻停止了。他好奇地看着我,却似乎没有注意到突然中止的警铃。而且他似乎认为那个保险柜只是饼干盒子。我害怕他会检查保险柜的密码组合,便领着他走进我的书房。路易斯倒在沙发上,用他从不离手的马鞭挥赶着苍蝇。他还穿着那套军人制服——穗带装饰的上衣和华丽的帽子。只不过现在这身衣服显得有些凌乱,我注意到他的马靴上全都是红色的泥点子。
“你去哪里了?”我问他。
“去新泽西的小溪里跳泥巴来着。”他说道,“我还没有时间换衣服。不过我更着急来见你。难道你这里就没有一杯喝的?我快渴死了。我在马鞍上坐了二十四个小时。”
我从药箱里拿了些白兰地给他。他喝了一口,面露苦涩。
“这东西真该被诅咒。”他说道,“我给你一个地址,那里能买到真正的白兰地。”
“这已经可以满足我的需要了。”我冷漠地说,“我会用它按摩胸口。”他愣了一下,又挥起鞭子赶走了一只苍蝇。
“听着,老伙计,”他改换了话题,“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把自己像猫头鹰一样关在这里已经有四年时间了。现在你不去任何地方,不参加任何有益健康的活动,除了把头埋进壁炉台上的那些书本里,你该死的什么事情都不做。”
他朝壁炉台上的一排书架瞥了一眼。“拿破仑、拿破仑、拿破仑!”他一本本地念着书脊上的标题,“老天在上,难道你这里除了拿破仑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我希望它们都是用金线装订的,”我说道,“不过等等,是的,这里还有另一本书,《黄衣之王》。”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眼睛。
随后我又问道:“你读过吗?”
“我?没有,感谢上帝!我可不想变成疯子。”
我看到他话刚一出口,就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后悔。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词让我比“神经病”更加痛恨,那就是疯子。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并询问他为什么认为《黄衣之王》是危险的。
“哦,我不知道。”他急忙说道,“我只记得它曾经在公众中造成异常的兴奋,并且被神职人员和新闻杂志严厉批驳。我记得这本书的作者在搞出这个怪物以后吞枪自杀了。对不对?”
“我知道他仍然活着。”我回答道。
“可能吧,”路易斯嘟囔了一句,“子弹也杀不死这样的魔鬼。”
“这是一本关于伟大事实的书。”我说道。
“是的,”他没有退让,“正是那些‘事实’让人们发了疯,毁掉了自己的生活。我不在乎这东西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至高无上的艺术精华。写下它就是一种犯罪。我绝不会翻开它的任何一页。”
“这就是你要来告诉我的?”我问道。
“不,”他说,“我来是要告诉你,我打算结婚了。”
我相信自己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但我还是紧盯住了他的脸。
“是的,”他继续说着,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和地球上最甜美的女孩结婚。”
“康丝坦斯·霍伯克。”我机械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他惊讶地喊了一声,“我还是直到四月份的最后一个晚上才明白的。就是我们那次晚餐前在路堤上的散步。”
“什么时候?”我问道。
“本来预定在九月份。不过一个小时以前,我们团收到一份调令,要去圣弗朗西斯科的普雷西迪奥。我们明天中午出发。明天!”他将这个时间重复了一遍,“想想看,希尔德雷德,明天我就会成为这个有趣的世界中能够呼吸的生命里最快乐的一个。康丝坦斯会和我一起走。”
我向他伸出手,以示祝贺。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完全像是他伪装成的那种好心肠的傻瓜。
“而且我要晋升成队长了,这会是我们的结婚礼物。”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路易斯·卡斯泰涅队长以及其夫人。如何,希尔德雷德?”
然后他告诉了我婚礼会在哪里进行,都有谁参加,还要我承诺会去,并且一定要保持最好的仪态。我咬牙听着他孩子气的唠叨,没有显露出我的心情。但我实际上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当他跳起身,把马刺撞得叮当作响,说他必须走了的时候,我没有挽留他。
“有一件事我想请你答应。”我平静地说道。
“说吧,我会答应的。”他笑着说。
“我想要你在今晚和我见一面,聊上一刻钟。”
“当然,如果你愿意,”他不无困惑地说道,“在哪里?”
“就在公园里吧。”
“什么时候,希尔德雷德?”
“午夜。”
“这是怎么回事?以上帝……”他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然后赞同地向我笑了笑。我看着他走下楼梯,快步离开。他的佩剑随着迈开的大步左右摇摆。他拐弯走进了布利克街。我知道他是要去见康丝坦斯。我给了他十分钟。等他的身影消失之后,我便跟到了他后面。这一次我戴上了宝石王冠和绣有黄色印记的丝绸长袍。没过多久,我也拐进了布利克街,没过多久便走进了那道熟悉的门户。门上还挂着那面招牌:
怀尔德先生
名誉修复者
第3道铃
我看到老霍伯克在他的店铺中忙活,觉得自己听到康丝坦斯的声音从他们的客厅中传出来。但我避开他们两个,快步走上摇摇晃晃的楼梯,来到怀尔德先生的公寓。敲门之后,我没有等待里面的人应声就走了进去。怀尔德先生正躺在地上呻吟着。他的脸上全都是血,衣服被撕成了碎片。地毯上到处洒落着血滴。明显是刚刚发生不久的打斗把这块地毯也撕破了几处。
“那只被诅咒的猫。”他停止了呻吟,将几乎无色的眼睛转向我,“我睡觉的时候,它攻击了我。我相信它是要把我杀死。”
这太过分了。我走进厨房,从储藏柜中拿出一把短柄斧,开始寻找那只来自地狱的怪兽,准备一劳永逸地把它解决掉。我的搜寻毫无成果。过了一会儿,我放弃了寻找,回到房间里,发现怀尔德先生正蹲踞在桌边他的高脚椅上。他已经洗过了脸,又换了衣服,用火棉胶敷上了猫爪子在他的脸上留下的深深伤口,又用一块布捂住了喉咙上的伤口。我告诉他,如果我遇到那只猫,就会杀了它。但怀尔德先生只是摇摇头,又专心地去看面前那本账簿了。他读出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这些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名誉来找他的。他所做出的成绩真是令人吃惊。
“我会不时把这些螺丝钉拧上。”他解释说。
“总有一天,他们之中会有人能够帮到你。”我坚持说。
“你这样认为?”他一边说,一边揉搓着残缺的耳朵。
和他争论是没有用的。于是我拿起了那份标题是“美利坚王朝”的手稿。上一次我就应该在怀尔德先生的书房里把它抄录下来。我仔细阅读它,因为喜悦而战栗不已。等我读完之后,怀尔德先生接过手稿,转身走进了从他的书房通向卧室的黑暗过道,同时高声喊道:“万斯。”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一个人正蜷伏在那里的阴影中。我在找猫的时候怎么会没有注意到他?这一点我完全无法想象。
“万斯,进来。”怀尔德先生喊道。
那个人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向我们走过来。当他向我抬起头,面孔被自窗口透进来的光线照亮的时候,我就再也无法忘记这张脸了。
“万斯,这位是卡斯泰涅先生。”怀尔德先生说道。不等他把话说完,这个人就扑倒在桌子前面的地上,喘息着哭喊道:“哦,上帝啊!哦,我的上帝啊!救救我!原谅我……哦,卡斯泰涅先生,让那个人离开。你不可能,你不可能是这个意思!你不一样……救救我!我已经崩溃了……我曾经在精神病院里,而现在……当一切即将恢复正常……当我已经忘记了那位君王……黄衣之王……但我又要疯了……我要疯了……”
他的声音随着一阵窒息的咯咯声结束了。因为怀尔德先生跳向他,用自己的右臂环绕住了那个人的喉咙。当万斯瘫倒在地板上的时候,怀尔德先生又灵巧地登上了自己的椅子,用拇指揉搓自己变形的耳朵,然后转向我,要我把账簿拿给他。我从书架上取下账簿交给他。他将它打开,在优美的字迹中搜寻片刻,满意地咳嗽一声,指住了“万斯”这个名字。
“万斯,”他高声念道,“奥斯古德·奥斯沃德·万斯。”随着他的声音,地上的那个人抬起头,将抽搐的面孔转向怀尔德先生。他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他的嘴唇肿胀起来。“4月28日来访,”怀尔德先生继续念道,“职业,锡福斯国家银行出纳,曾因犯伪造罪在兴格监狱服刑,后又从那里被转送至精神病罪犯收容所。在1918年1月19日被纽约州长赦免,从精神病收容所被释放。名誉在羊头湾受损。有传闻说他的收入远远无法维持他的生活方式。名誉立刻得到修复。预付费用1500美元。
“注意:从1919年3月20日至今,贪污款项已经高达三万美元。有着杰出的家人。因为叔叔的影响才得以获得现在的职位。父亲是锡福斯银行的董事长。”
我看着地上的这个人。
“起来,万斯,”怀尔德先生温和地说道。万斯仿佛被催眠一样站起身,“他现在会完全按照我们的话行事。”怀尔德先生打开手稿,读过整部美利坚王朝的历史,然后用充满抚慰感的温和声音向万斯逐一讲述重点。万斯则只是呆愣地站在原地。他的眼神茫然空洞。我觉得他已经失去了智力。我将这个想法告诉怀尔德先生。他说这没有关系。我们非常耐心地向万斯指出在这件事中他要担当什么样的角色。过了一段时间,他似乎是理解了。怀尔德先生仔细讲解了手稿,利用大量纹章学的知识支持他的研究成果。他提到了卡尔克萨王朝的建立,能够连接到哈斯塔的湖泊,毕宿五和毕宿星团之谜。他提起卡西露达和卡米拉,玳瑁状云雾缭绕的深渊,还有哈利湖。“黄衣之王的一条条褴褛袍服中一定永远隐藏着耶提尔。”他喃喃地说道。但我不相信万斯听到了他的声音。然后,他又在一定程度上引领万斯了解了这个王朝家族的分支,直到乌欧特和塔勒,从瑙塔巴和真相幻影到奥登尼斯。然后他将手稿和注解都扔到一旁,开始讲述关于最后君王的神奇故事。我在迷醉和战栗中看着他。他扬起头,伸出一双长长的手臂,尽显高傲和力量。他的双眼深陷在眼窝里,如同两枚光芒璀璨的翡翠。万斯愚钝地倾听着。但我的感受则全然不同。当怀尔德先生终于讲述完毕,向我一指,高声说道:“王的亲属!”我的头立刻兴奋地摇晃起来。
我用超人的力量控制住自己,向万斯解释为什么只有我有资格戴上这顶王冠,为什么我的亲戚必须被流放或者死亡。我让他明白了,我的堂亲绝对不能结婚,哪怕他宣布放弃自己的一切权利。而他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娶阿文郡侯爵的女儿,让英格兰卷入这一问题。我向他展示了一张有成千上万个名字的窗口处能看到他们的仆人来回走动的影子。圣方济各·沙勿略大学的新尖塔上传来十二点的钟声。随着那韵调哀伤的钟鸣结束了最后一响,一个人影走过军营侧旁的小门,同哨兵迎面而过,随后就穿过街道,进入广场,朝本尼迪克公寓楼走去。
“路易斯。”我喊道。
那个人转动带马刺的鞋跟,径直朝我走来。
“是你吗,希尔德雷德?”
“是的,你很准时。”
我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然后我们两个朝死亡屋缓步走去。
他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他的婚礼和康丝坦斯有多么可爱。他们会有怎样美好的未来。他还让我看他的队长肩带,他袖子上和高帽子上的三道金色花饰。和他这种孩子气的喋喋不休相比,我倒是更喜欢他的马刺和佩剑发出来的叮叮声。终于,我们站到了第四大街角落里,死亡屋正对面的榆树下。他笑着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示意他坐到电灯下的长椅上,自己也坐到了他身边。他好奇地看着我。那种探寻的眼神就和那些医生们一样,让我既恨又怕。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的冒犯,但他却对此一无所知。我只好小心地隐瞒下自己的心情。
“嗯,老伙计,”他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从衣袋里拿出“美利坚王朝”的手稿和注释,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会告诉你的。但你先要以自己的军人身份起誓,答应我会从头到尾读完这份手稿,不要问我任何问题。答应我以同样的方式读完这些注释。答应我随后认真听我必须对你说的话。”
“我答应,如果你想要这样。”他愉快地说道,“把那些纸给我吧,希尔德雷德。”
他开始阅读。因为困惑而挑起眉弓,让他的表情显得异常古怪——这也让我不得不为了压抑住怒火而全身颤抖。随着他一条条读下去。他的眉毛紧锁在一起,嘴唇一开一合,看样子仿佛是在说:“垃圾。”
然后他变得有些无聊,显然是为了我才不得不继续读下去。他也想对手稿中的内容产生兴趣,最终却变成无效的努力。他在密集的文字中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愣了一下。看到我的名字时,他放下了手稿,用犀利的目光审视了我一会儿。但他没有食言,继续阅读了下去。我任由他的疑问卡在他的双唇之间,没有给他任何回答。最后,他看过了怀尔德先生的签名,便将手稿仔细叠好,交还给我。我又把注释递给他。他坐进长椅里,将军帽从前额推上去。我清楚地记得他这个孩子气的动作——他在学校的时候就是这样。当他阅读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脸。他一读完,我就收回了注释,将它和手稿一同放进衣袋里。然后我打开一张有黄色印记的卷轴。他看到了黄色印记,却仿佛没有认出来。我用有些严厉的语气让他仔细看着这个印章。
“嗯,”他说道,“我看到了。这是什么?”
“这是黄色印记。”我恼怒地说。
“哦,正是,可不是么。”路易斯用那种奉承的语调说道。阿切尔医生就是这样对我说话的。如果我不把他处理好,他也许还会这样对我说话。
我压抑住怒火,用尽可能稳定的声音回答道:“听着,你要履行你的诺言吗?”
“我正在听,老伙计。”他带着安慰的口吻对我说。
我开始非常镇定地说了下去。
“阿切尔医生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关于王朝继承人的秘密。他企图剥夺我的权利。他宣称之所以要这样做,全都是因为四年前我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导致精神出现缺陷。他图谋将我囚禁在他的房子里,希望以这种手段将我逼疯,或者是毒杀我。我没有忘记这件事。昨天晚上,我拜访了他,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路易斯的面色变得非常苍白。但他没有动。我继续以胜利者的姿态说道:“现在还有三个人需要处理。因为他们也关系到了怀尔德先生和我的利益。他们就是我的堂亲路易斯、霍伯克先生、还有他的女儿康丝坦斯。”
路易斯跳起身。我也站了起来,同时将带有黄色印记的纸扔在地上。
“哦,我不需要用这个来告诉你我必须说的事情。”我带着胜利的笑声嚷道,“你必须放弃王冠,将它让给我。听到了吗,让给我!”
路易斯带着一种惊诧的情绪紧盯住我。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温和地对我说:“当然,我放弃……我必须放弃什么?”
“那顶王冠。”我怒不可遏地说。
“当然,”他回应道,“我放弃它。好了,老伙计,我们走走,我陪你回你的房间去。”
“不要用那种医生的伎俩来对付我。”我在怒火中颤抖着,高声喊道,“不要以为我是个疯子。”
“那真是胡说,”他说道,“来吧,现在已经很晚了,希尔德雷德。”
“不,”我喊道,“你必须听我的。你不能结婚。我禁止你这么做。你听到了吗?我禁止。你要放弃王冠。作为回报。我允许你流亡,但你拒绝的话,就只能死掉。”
他竭力想要让我冷静,但我终于爆发了。我抽出长匕首,挡住了他的去路。
然后我告诉了他,阿切尔医生就在一间地下室里,喉咙已经被割开了。我想到万斯和他的匕首,还有我签署的命令,不由得冲着他的脸大笑起来。
“啊,你现在是王,”我喊道,“但我将成为王。你是什么人?竟然想要让我远离帝国,远离那宜居的土地。我出生时是一位王的堂亲,但我将会成为王!”
路易斯面色苍白,身体僵直。突然间,一个人沿着第四大街跑过来,冲进了死亡圣殿的黄金围栏,全速向那道青铜门跑去,发疯地喊叫着进入了那致命的房间。我大笑着,抹去眼睛上的泪水。我认出了那是万斯,知道霍伯克和他的女儿已经不再是我的障碍了。
“去吧,”我向路易斯喊道,“你已经不再对我构成威胁了。你永远也不可能和康丝坦斯结婚了。如果你在流亡中娶了另一个人,我会去拜访你,就像我昨晚对我的医生那样。怀尔德先生明天会照管你。”然后我转过身,冲进南第五大道。路易斯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丢下他的腰带和佩剑,像风一样追上了我。在布利克街的拐角处,我听到他逐渐逼近我的背后。我冲过霍伯克招牌下面的门洞。他喊道:“停下,否则我开枪了!”但是当他看到我没有进入霍伯克的店铺,而是径直上了楼梯,便没有再管我。我听到他用力的敲门声和叫喊声,仿佛那样就能将死人唤醒。
怀尔德先生的屋门敞开着。我冲进去喊道:“完成了,完成了!让诸国起来,仰望他们的王!”但我找不到怀尔德先生。于是我先跑到橱柜那里,拿出那顶辉煌灿烂的王冠。我又穿上那件绣有黄色印记的白色丝绸长袍,将王冠戴在头顶。我终于是王了,以我对哈斯塔的权利而成为了王。因为我对毕宿星团的知识而成为了王。我的意识已经触及到了哈利湖的深渊。我是王!第一缕黎明时的灰线将掀起一场震撼两个半球的暴风雨。就在此时,我的每一根神经都达到了最紧张的状态。我因为喜悦而感到晕眩,我的思想中充满了光辉。但在黑暗的过道里突然传来了呻吟声。
我抓起牛油蜡烛,朝门口跳过去。那只猫像恶魔一样从我身边经过。牛油蜡烛熄灭了。但我的长匕首要比它的速度更快。我听到它发出一声尖叫,知道我的匕首击中了它。片刻间,我听到它在黑暗中跌倒翻滚的声音。很快,它的狂乱挣扎停止了。我点亮一盏灯,举过头顶。怀尔德先生躺在地板上,喉咙被割开了。一开始,我以为他死了。但就在我的注视下,一点绿色的光亮出现在他深陷的双眼中。他残疾的手在颤抖着。他的嘴随着一阵痉挛,一直咧开到耳根处。片刻之间,我的恐惧和绝望变成了希望,但是当我俯下身,只看到他的眼珠向上翻起。他死了。我站起身,心脏被愤怒和绝望刺穿。我看到我的王冠、我的帝国、所有希望和一切野心、我的整个人生都和这个死去的主人一起僵卧在那里。他们来了,从后面抓住我,把我紧紧捆缚起来,直到我的血管像绳子一样从皮肤下凸起。我说不出话,只是突兀地发出一阵阵狂暴的嚎叫。但在他们的围攻之中,我仍然满心怒火。虽然流着血,我却进行着猛烈的反击。不止一个警察感受到了我锋利的牙齿。当我无法再动弹的时候,他们才再次靠近我。我看到老霍伯克,他的身后是我满面惊恐的堂亲路易斯。更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女人,是康丝坦斯在轻声哭泣。
“啊!我明白了!”我尖叫着,“你们夺取了王位和帝国。你会受苦!尽管你戴上了黄衣之王的王冠,但你注定会承受灾难!”
(原始编辑注:卡斯泰涅先生昨日死在了精神病罪犯收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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